李苦禅纪念文集李燕白石大宗师门下

“国立艺专”西画系的画室里,散发着浓厚的亚麻油气味。然而,那庙中艺人的杰作,振聋发聩的大戏,拙趣横生的泥娃布虎,猩红耀目的节日窗花……却不时地带着乡土气息袭上了我父亲的心头。

年少年时代的李英杰。(图片由北京华仁鼎承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提供)

在当时兼卖传统字画的“南纸店”里,经常可以见到这位西画系的学生在那里划空揣摩着……

他,竟然想学国画了!

数月来,他对国画界有了一个概观:面前的是一个以专摹“四王”为主体的国画界。那里,一切都陈陈相因,看不到生活的生机,与国画传统“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要旨南辕北辙。那里,艺术的生命在枯萎,正如当年徐悲鸿对他所言:“文止于八股,画止于四王,皆至衰途!”但是,他也分明看到,那“非主流”的画家虽受排挤冷遇,却代表着中华民族的绘画传统。他喜爱陈师曾,但更崇敬齐白石——一位当时尚不太出名的写意画师。他认为齐白石先生从不守旧,最重创新,爱画生活题材,画自己的真心感受。他说:“我佩服齐翁最大的一点是他不拘泥于古人,有独创性,在艺术上绝不人云亦云,生活中也不巴结权贵,不抽烟(鸦片)打牌。干艺术就是要像齐老先生那样有人格、有画格!”

年任杭州艺专国画教授时的李苦禅与他的恩师齐白石大师的合影。(图片由北京华仁鼎承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提供)

年,尚未毕业的父亲径去北京西城跨车胡同13号齐白石家登门拜师。一进门他就开口说.:“齐先生,我很喜欢您老人家的画,想拜您为师,不知能不能收我?我现在还是个穷学生,也没什么见面礼孝敬您,等将来我做了事再好好孝敬您老人家吧!”齐白石见这位乡音不改的穷学生求学心切,又率直得可爱,当即便应允了。齐白石话音未落,他就急忙行拜师礼:“学生这里给老师叩头啦!”案边狭窄,只能挤着下跪,他差点跌倒。一时间惹得老人又惊又喜……从此,父亲就成了齐门弟子,是年26岁。

日后齐翁忆及此事,感慨良深,赠诗一首予父亲:

怜君能不误聪明,耻向邯郸共学行。

若使当年慕名誉,槐堂今日有门生。

李苦禅书法:齐白石诗x68(图片由北京华仁鼎承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提供)

余初来京师时,绝无人知,陈师曾(字槐堂)已名声噪噪,独英也(我父亲名英)欲从余游。

又在父亲的画上题诗以示激励:

布局心既小,下笔胆又大;

世人如要骂,吾贤休吓怕。

当时父亲尚在西画系学习,只能在业余时间去齐老师家学画。如果拉洋车的钱够上几天的饭钱,晚上便可不拉车而去向齐翁求教了。当时齐翁知道他的处境维艰,从不收他的学费。不仅如此,有时还留他在家吃饭,给他颜料。这对于一个登堂入室的弟子来讲,也真够得上是十分的厚爱了!

扁豆图年x67李苦禅画白石老人悲鸿先生题字(图片由北京华仁鼎承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提供)

在齐翁画案边,他专心地静观齐翁运笔作画,生怕出声会影响老师。待老师画完几幅,悬诸壁上,坐下审视的时候,他才提出一些问题。

在齐翁的精心栽培之下,他的学业益加奋进,其艺术“头角已日渐峥嵘”(当时报纸评语)。但在校内大家都不知他另学国画,更不知其新名“苦禅”。直到年,林风眠校长与教师们检阅学生的毕业成绩时,突然发现几幅署名“苦禅”的国画甚佳,便问道:“我怎么不知道咱们艺专还有位苦和尚?”当他得知这位“苦和尚”就是他名册上的李英杰时,又是赞叹又是同情。

不久,他就做为一名年轻的国画教授迈进了中国画坛。应当指出,是齐翁最早独具慧眼,看出了父亲的艺术才华。年齐翁在年仅27岁的父亲画册上题道:

论说新奇足起余,吾门中有李生殊。

须知风雅称三绝,廿七华年好读书。

深耻临摹夸世人,闲花野草写来真,

能将有法为无法,方许龙眠作替人。

齐翁直将他比做宋代李公麟大画师的“化身”。不过齐老深知世道,又在一幅《竹荷图》上语重心长地题道:

苦禅仁弟有创造之心手,可喜也!美人招忌妒,理势自然耳!

兰花图年51x37.5(图片由北京华仁鼎承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提供)

并亲自奏刀,治印一方赠予父亲,印文是“死无休”。

确实,他毫不辜负齐翁的鼓励,艺术思想与实践渐与齐翁心心相印,自然契合。平日齐翁画荷花的长梗时往往只驻笔纸上,让父亲向后拉纸——笔笔皆合老人心意。有一次,父亲竟画了一幅齐翁意中欲画的《鱼鹰图》:夕阳余晖闪烁的湖水,落落黑石上栖满了鱼鹰。齐翁欣喜之下命笔题道:

曾见赣水石上鸟,却比君家画里多,

留写眼前好光景,蓬窗烧烛过狂波。

苦禅仁弟画此,与余不谋而合。因感往事,记廿八字。

白石山翁又题道:

余门下弟子数百人,人也学吾手,英也夺吾心,英也过吾,英也无敌。来日英若不享大名,天地间是无鬼神矣!

他更将其比作孔门“三千七十二弟子”中的颜回:

苦禅画思出人丛,淑度风流识此工。

赢得三千同学辈,不闻扬子耻雕虫。

这位得意弟子画的鹅曾引起老师对家乡的回忆,齐翁挥笔题之:

谁放笼鹅在此间,惠风天气几时还?

芙蓉花发秋风起,天下从兹渐渐寒。

而弟子笔下的寿桃更令齐翁赞赏,题之曰:

爱君笔底有清香,桃实垂垂隔短墙。

如此事例不胜枚举。

清供美意30年代末98x35(图片由北京华仁鼎承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提供)

那时,齐翁的艺术渐为日本人所知,在东京,齐翁画价大增。因此有人假造他的画,仅摹得皮毛便可获大利。而父亲深深厌憎这等不义的行为:他只学老师的艺术精髓,而不师皮毛之迹,他宁可自己的画卖不上高价也决不去“乱真”。白石老人对此颇有感慨,在二十九岁的李苦禅画作上题道:

一日能买三担假,长安(指老北京)竟有担竿者。苦禅学吾不似吾,一钱不值胡为乎……

又以小字注道:“余有门人字画皆稍有皮毛之似,卖于东京能得百金。”斥之为“品卑如病衰人扶”,而赞“苦禅不为真吾徒!”这齐翁笔下的“不似吾”、“真吾徒”六个字,乃是对父亲之人品画品最概括的评价。

年李苦禅(左二)与林风眠校长(右二)以及北平国立艺专西画系的同学们合影。(图片由北京华仁鼎承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提供)

年,父亲应林风眠先生之聘,赴杭州艺专任教。师生一旦分手,只得以书信互诉思念之情。年齐翁写道:

苦禅仁弟:二函悉。璜自弟别后,中心若有所失,知弟亦然。南方风景、气候与北地悬殊,游历一处可增一处之画境。又有风眠先生及李、潘诸君子日可相携,虽远客他乡,不至苦寂。平汉车通,年假回平一亲师友可矣。宣纸有最佳者带少许一看。若全刀可佳,必欲多购,若无纯绵者,可作罢。愿弟珍重,不一一。小兄璜复白。12月1日

一向敬重人才的父亲到杭州后,发现同事潘天寿师吴(昌硕)而不泯于吴,艺术气质尤殊凡俗,便将其作品推荐给齐翁。齐翁见后喜甚,即回书道:

承代寄来潘君字一幅,不独书法入古,诗亦大佳。予常言,书画工在南,不在北方也……迟当作画奉答潘君耳。弟代为一言,未另作谢……炎威珍重。兄璜复。(年夏)

那时他们师生书信往来甚为频仍,父亲一直将恩师手札珍藏身边。可惜遭“文革”一炬,仅存九牛一毛!

尽管那时父亲已日渐成名,但一直敬师如初,谦逊如故,不敢过分麻烦老师。有一天,齐翁突然问父亲:“你是真喜爱我的画吗?”父亲很诧异:“老师问这……”“那么,你在我这里许多年了,为什么不要我给你画画?”父亲这才恍然大悟,忙说:“老师,您一只手养活这么一大家子吃饭,您能收我这个穷学生就感激不尽了,哪能再向老师讨画?”老人很感动,当场送给他一幅《不倒翁》精品。齐翁晚年,有次画了两幅《荷花》,皆属“平生孤本”(从未重画过):一是带倒影的荷花,二是花落一瓣,一群蝌蚪顶瓣而游,要送给父亲和许麟庐这两位弟子。两人惊喜之余却择此望彼,举棋不定。齐老见状一笑,顺手撕来两片宣纸,写阄两枚,令两人抓阄。于是父亲得了《荷花蝌蚪图》。接着,齐老以同一题词书诸两幅杰作之上:

苦禅(麟庐)弟得此缘也。九十二岁白石画。若问是何缘故,只问苦禅、麟庐二人便知。白石记。

年李苦禅、许麟庐与恩师齐白石。(图片由北京华仁鼎承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提供)

此画连同齐老书阄都成了两位弟子的珍藏之物。

在齐门34年之中,父亲珍藏的有限几件齐翁手笔,皆是齐老主动赠予,意义非凡。他的一生不论遇到多少坎坷困难,从未变卖过这些恩师的纪念物,只是在十年浩劫之中才首次罹难!

白石老人的后半生,从未间断对父亲的教诲与鼓励。直至晚年,友人携父亲所作《双鸡图》到齐翁家中,齐翁见而甚喜,即题上:

思想与笔墨色色神奇。八十八岁老师过目记之。老师何人?即白石也。

齐白石题李苦禅《双鸡图》年x47(图片由北京华仁鼎承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提供)

年,齐翁在许麟庐开办的“和平书画店”中看到一幅父亲所作《雄鹰图》,连连称好,借回家去看了多日。他还亲自看着我父亲画《扁豆图》,并在其上疾笔题道:

傍观叫好者就是白石老人。

又在父亲其他作品上题道:

雪个无此超纵,白石老人无此肝胆,乾嘉后,笔墨无出其右者。

齐翁暮年曾对其小女良芷说:“今后的笔墨就要看苦禅的了!”父亲逝世前不久,海外画家骆拓先生在来信中回忆道:“白石师在艺专授课时,曾谓我说:‘你们数十年后便知,白石后笔墨当推苦禅。’此预见,我深为拜服。”

齐翁目睹了父亲平生的种种困境,多少事,爱莫能助,谨对这位门生的未来默默祝福……一次,年迈的齐翁操起如椽大笔,在6尺长的条幅上篆联一副:

有福之人,是寿者相。

多少年后,当历劫幸存的父亲在十年浩劫的余烬中找到这幅变黄了的恩师手笔时,数十年往事一齐涌上心头!

齐翁器重父亲的才华,更信任他的人品。齐翁砚田耕作,钱实在来之不易,却屡遭他人欺骗。当年齐老的存款,常因政局不定、物价飞涨,变成一堆废纸!苦于维持生计的齐老不得不托人买点黄金。买了,既不辨真假,又不敢声张,免得招祸,他便找来父亲帮助鉴定。父亲惊奇地发现:那黄金竟是绿色的!这以铜冒金的事大概只有父亲晓得。他记得,在那国难频仍之际,白石老人为随时准备逃难,将60个小金锭装进亲手缝制的“羊肠袋”中盘在身上,昼夜不卸。一日老人梦惊醒来,发现袋断金落,大喊:“快喊苦禅来!我的金子叫人偷啦!”父亲闻讯急忙赶来,当面为老人一一数清缝好,道:“您看,连一个金子影儿都没少,整整60个!”老人这才放了心。齐老暮年即使常常影射着他所怀疑的人嘟囔:“……偷我金子了!”可是仍旧叮嘱守门的老尹:“苦禅来了让他进来。”这在珍惜劳动所得、细心理财的齐翁来说,乃是对弟子人品的何等信任!

群鱼鹰30年代初.5x65(图片由北京华仁鼎承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提供)

齐翁的右手开始发抖,题画出现错字、掉字——渐渐露出了龙钟老态。年近花甲的老弟子我的父亲经常去看望他。一天,齐翁睡过半晌,父亲一直守候在身边,直至老人醒来。老人老半天才认出:“噢!苦禅啊!你几时来的?”口张得开却合不拢……父亲当时焦虑不安,低声叮嘱齐家子弟:“这些日子可要多多留意,老师怕是要准备后事了……”不久,画坛一代宗师齐白石寿终正寝,是年为公元年。

十年劫难中,作古的齐翁也成了批判的对象。人们当着父亲的面把齐翁的塑像砸碎了;有人当众磨掉了齐翁亲赠的名章,以“划清界限”;面对呵斥、辱骂……他痛楚极了。回家同家人谈到这些,他老眼模糊了!他把恩师早年送他的几方印章叮嘱我从被封查的箱子中冒险“偷出”,找地方藏好,免得被毁。当这场人间恶梦结束,从破鸡窝的废纸中取出宝印时,老人紧紧握住印章凝视:惊人魂魄的冲刀劲笔——那是“死无休”三个大字啊!

年清明李苦禅在自己书写的齐白石墓碑前肃立。(图片由北京华仁鼎承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提供)

为修复被砸坏的齐白石墓碑,经齐家子弟提议,书碑的重任落到了父亲肩上。他为不负重望,以八四高龄,用了整整一个上午——精神最好的时间——写了20余遍,方才选定了两纸:“湘潭齐白石墓”与继室宝姬之墓”,然后,又书白石老人两首诗以备铭诸碑阴,落款是:“辛酉年弟子苦禅敬书”。

年清明节,是墓碑揭幕之日。父亲亲去祭扫,请人当场摄了数帧留影:他,庄严恭肃地守立碑旁,仍像当年陪伴着恩师一样!

(原载《苦禅宗师艺缘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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