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是很玄的东西,很多事情我都记不清了,有的事情却还记得很清楚,就像年那个男孩一样。我尽管觉得他生活得很艰难,但是午夜梦回,当时的小男孩并没有觉得自己的生活有多糟糕。他在河流青山之间坚强地活着,尽管生活艰难,缺衣少食的物质环境并没有让他放弃自强。
雨幕倾泻而下在群山之间,男孩撑着破油纸伞在山路上行走,脖子上系着红领巾,身穿干净的旧衣服,他把裤脚挽到膝盖上,赤着脚。
身上背的是单肩书包,军绿色布料,上面有雷锋肖像和五个红字:为人民服务。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雷锋同志是所有人的偶像,雨水是冰冷的,但是一想到雷锋叔叔男孩就获得了能量,感觉不那么冷了。
山路泥泞,男孩不小心滑倒在地,眼泪和雨水在他稚嫩的小脸上交织,耳朵里充斥着哗啦啦的下雨声。他抓住旁边的灌木站起来,屁股上全部是泥,然后擦干脸上混乱的雨水和眼泪继续去学校。
翻山越岭,终于来到一个山坳,山坳里有一条小河,小河旁边有一所小学,学校周围种得有柳树。雨渐渐小了,学生们在晨读。
校门就在男孩前面,这使得他不自觉地加快脚步。进入校门,再穿过操场,直奔三年级2班教室。学生们晨读的声音越来越响:
早发白帝城.李白.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男孩抖了抖油纸伞上的雨水,然后将其收起来,从教室后门走进教室,教室旧而整洁,他径直走向自己的座位。
因为迟到带来的紧张让他没有留意到恶霸王瑞悄悄伸出的脚,男孩因此被绊倒在地,王瑞站起来指着他的屁股哈哈大笑。
其他同学厌恶地看了一眼王瑞,男孩却注意到一个年轻的女老师从讲台上站起来,然后向着他走来。男孩为自己迟到而感到羞愧,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但是他并不能这么做,只得从地上爬起来。
王瑞急不可待地给老师说:“报告成老师,胡良云迟到了!老师您第一天来,您不知道他经常早读课迟到”。
“王瑞同学你可以坐下了。”
王瑞悻悻然地噢了一声就坐下了。
男孩低着头对老师说:“老师,对不起,我再也不会迟到了。”
“没有摔伤吧?”
男孩感觉自己脸发烫,仍然不敢看老师,只是自顾自地摇摇头。
“那就好,快回座位上吧。好了,大家继续晨读。”
男孩把雨伞放到书桌下面,再将书包放进课桌抽屉里,从书包里拿出用旧报纸包裹的书,翻到大家正在阅读的课文。男孩开始跟着同学们朗读,可是却不能放声。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男孩的声音小到只有自己听得见,他有点自卑。
男孩余光看见小河旁边的那片梯田,农民戴着斗笠,披着蓑衣,在地里耕种。小河流水潺潺,时而有小鱼越出水面。
等到雨停了,下课钟声响起。同学们收起课本,有的走出教室,有的开始聊天,有的开始玩弹珠,各做各的。
男孩看见女老师向他这边走来急忙低下头,她来到男孩课桌旁俯身小声地给他说:“跟我来一下”,然后向着教室门口走去。
男孩像一个犯了罪的犯人低着头默默跟在她身后,他们一前一后走出教室,一些学生就在教室门口嬉戏。
男孩注意到王瑞和几个学生远远跟着,一直到他们走进办公楼,拐过走廊然后走进一间简朴整洁的办公室。
“坐吧”她语气温和地说。
男孩低着头不敢看她。
“你还不认识我吧?我是新来的语文和音乐老师。我叫成莉。”
“成老师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不会再迟到了。”男孩鼓起勇气偷看她一眼,等老师看他时又急忙低下头来。
“好了,老师相信你!你坐这儿等我一下。”
成莉说完走了出去,这时男孩偷偷看到她的背影,只见她将双手插进斜纹软呢上衣的口袋里,乌黑的长发随意地披在肩头,渐渐走远了。
没有等多久,男孩就见她端着一盆水进来放在他面前的地上,然后拿出温水瓶往里面倒热水。男孩专注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却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坐呀,站着干什么?老师刚搬到学校,所以呀你今天运气很好,老师可以把鞋子借给你穿。来,先把脚洗洗。”
“老师,不用,我习惯光脚了。”
明白老师的意图后男孩吃了一惊,除了他母亲和姐姐,还没有哪个女人对他这么好。再说他是真的习惯了光脚,并不觉得光脚有什么,反而光着脚在下雨天特别有优势,就是可以用脚指头抓地,这样不容易打滑摔倒。
成莉微笑看着男孩,头微微歪着,她的眼睛很清澈,就这么凝视着男孩同样清澈干净的眼睛,仿佛要从漆黑的夜空中寻找到一颗微小的星星。
男孩只好坐下,成莉把他满是泥的双脚放进盆子里,竟也不嫌脏。因为她看起来是特别爱干净的女子,就像红楼梦里大观园的薛宝钗,似这般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女子。
“烫吗?”此时男孩仿佛听见自己母亲那样的关切,然而并不是,她的声音比男孩的母亲更年轻且悦耳。
男孩感受着双脚传来的温度摇摇头,那是一种特别的温暖,通过双脚直达大脑,又通过大脑传进男孩心里,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暖心”。
成莉微笑着低头为男孩洗脚,这使得男孩忍不住要流下眼泪来,却怕她看见,于是急忙擦干泪水。
“老师,我自己洗。”男孩低头用水清洗双脚,脚上的泥把一盆水弄得浑浊不堪,就像是深褐色的颜料洒进了清水里。
男孩洗完脚时,成莉已经找来一双女士棉鞋和一块干毛巾,她把毛巾递给男孩。接过毛巾后,男孩认真迅速地擦脚,因为长期光脚,所以男孩脚上有一些老茧和疤痕。
他怕她看见了又小题大作,他明白光脚的坏处就是有时候会踩到刺或者碎玻璃,他因此受过几次伤。当时很痛,结了疤之后也就忘了疼了。
然而她却还是看到了,而且眉头微蹙,男孩急忙把脚穿进鞋子里。
成莉打量着男孩的双脚道:“大了一点,你将就穿着。”
“谢谢老师,我回教室了。”男孩此时能感受自己的脸像火烧一般,他大概是从那次开始学会了脸红。
“快去吧,该上课了。”
仿佛一个囚徒听到了刑满释放的声音,男孩飞一般逃离了她身边。
男孩从办公室逃出来时天气已经放晴,阳光正明媚,一扫早晨时候的阴雨,男孩的心情也变得好起来,跑起路竟有飞一般的感觉,他就这样一路风跑到教室。
男孩还是从后门进教室,因为怕脚上这双女士棉鞋太招摇了。这一次男孩清楚看见恶霸王瑞把脚伸出到走道上,他假装没看见,却用脚狠狠往上面踩去。
王瑞疼的哇哇直叫,男孩能从他的惨叫声中清楚感受到王瑞满腔的愤怒与憎恨。
“放学别走!”
男孩听见王瑞发狠的声音,觉得自己把对方得罪过头了,心中不由得要抱怨这双女士棉鞋让自己得意忘形了。这是他穿过最好的鞋子。
“放学傻子才不走!”既然已经势不两立了,男孩索性将王瑞得罪到底。
“咱们到时候走着瞧”。
男孩回到座位上,同桌女生赵敏注意到了他的鞋子,对他说:“这是那个成老师的鞋子?”
男孩默默点头,心里面带着莫名的感动。
赵敏还想再问他细节时上课的钟声便咚咚咚的响了,同学们乱哄哄地回到教室,然后渐渐安静下来。
男孩低头打量着脚上这双女士棉鞋,极其普通的造型,谈不上有多时尚,然而男孩脚上和心里都暖暖的,心情也随之愉悦。
当一个人充实且开心时总会觉得时光飞逝,一转眼已经是下午了。
男孩赤着脚、背着书包,左手提着女士棉鞋,右手拿着油纸伞,向老师办公室快步走去。
男孩在办公室窗口偷偷观察,见她不在办公室,心中暗自庆幸避免了不必要的尴尬,他把鞋子放进她的办公室,然后快速跑出来,就像是怕行窃败露的小偷那样。
他的确害怕她看见自己还鞋子,脑海中有过这样的画面,他心中十分感激她,却又害怕靠近她。他钻进放学回家的人群中随着人流向校门走去,这时他余光扫到王瑞和几个学生跟在自己后面,心中不由得一凛。
王瑞必然是想报复男孩之前踩他那一脚,他们人多,男孩没有傻到吃这眼前亏,而且从书里看到过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于是急忙加快速度。
等男孩走在山坡上时,岔路口上突然跑出来一个高大男生挡住了他的去路,他再回头看时王瑞和几个男生已经堵住了来路,真是前有堵截后有追兵。
“我靠,你跑啊,你跑得掉吗?”
王瑞这话分外刺耳,山坡旁是荆棘的山林,男孩心中一发狠就里面跑去。
那棘刺刮烂了他原本就破烂的衣服,扎在肉上分外疼,他忍着痛头也不回在林子里穿梭,只听见身后传来骂娘的声音。
翻山越岭终于爬到半山,山沟子里有几处人家,清一色的白墙绿砙,其中一所破旧瓦房就是男孩的家。门是开着的,男孩径直走进去,屋内光线不好,这个家和外面看起来一样简陋。
男孩呼唤母亲,却没有人答应,于是把书包和伞放进自己小小的卧室。然后再回厨房找吃的,揭开锅,里面还有一些饭菜,男孩拿起碗就大口吃起来,今天是真的饿极了。
吃完饭后是要去放牛的,背着竹篓从瓦房里面出来,手里拿着镰刀走向牛圈,打开栅栏,牵着老牛出来。
老牛看到男孩来照顾它很是欢欣鼓舞,发出哞儿哞儿的声音。
男孩一路牵着老牛去池塘,然后任由老牛在池塘喝水,这一喝就要让它喝够,因为老牛一天只有仅有的一两次饮水的机会。
老牛很珍惜这样的喝水机会,它慢慢地吸水,然后大口吞咽,如此这般重复,每一次都做得十分认真。男孩耐心地等老牛喝完水,又牵着它去山里吃草。
到了山里,男孩就任由老牛甩着尾巴吃着草,而自己则在不远处割草,直到竹篓里面装满牛草才回家。
夕阳西下,男孩牵着老牛走在回家的路上,一人一牛都满载而归,带着平淡无奇的满足感,追随着暮光。
男孩把老牛关在牛圈,然后在里面放一些草料作为老牛次日的早餐,最后背着半竹篓的青草回屋,这剩下的这些青草就是老牛次日的午餐了。老牛的一日三餐就是如此循环往复的,唯有周末的时候男孩可以一整天带它出去放牧,所以老牛和男孩都最喜欢周末,每到那个时候老牛都极其认真地咀嚼能吃到的一切青草。
推开门,男孩呼唤母亲,依然没有人答应,他放下竹篓和镰刀,然后开始生火烧水。父亲母亲经常在山里耕种,有时候要到天黑时才回家,男孩已经习以为常了。
等到锅里烧的水已经沸腾了,母亲才从屋外进来,她背上有一大竹篓猪草,左手拿着镰刀,右手拿着锄头。
“妈,您回来了!”男孩对母亲比较依赖,每次看到母亲回家就有一种安全感。
“嗯,今晚有新出的土豆吃。”母亲虽然疲惫,但脸上依然洋溢着微笑。
“太好了,我想吃土豆泥。”土豆泥是母亲常做的一种菜肴,就是把土豆煮熟后碾压成泥,加入一些油盐调料后就成了美食。男孩对土豆泥总是百吃不腻,有时候也会烤土豆来吃,不加任何调料的原味吃法,只是烤土豆并不如土豆泥下饭便不经常吃。
母亲放下农具,然后把竹篓放在地上,把竹篓上层的猪草倒出来,竹篓下面是很多新鲜的土豆。
男孩拿起土豆闻了闻,带着泥土的气息和土豆特有的香气,男孩和母亲相视而笑。
他们将土豆放入瓷盆里清洗,新出的土豆很容易脱皮,洗起来特别容易。
男孩将清洗土豆的脏水倒出屋外的菜地上,此时已经夜幕降临,俯瞰大山,唯有山腰处闪烁着几家灯火。
忽地开始下起小雨来,雨点落在瓦砾间发出特有的嘀嗒声,然后随着房檐渐渐汇聚成流水,很快山涧也随之涨水,可以清楚地听见哗啦啦的流水声。
晚饭后,煤油灯光在窗台上闪烁着,地上到处是接漏雨的锅碗瓢盆,屋顶的横梁都快断了,雨水不间断地从横梁裂缝处漏下来。
雨滴打在器物上滴滴哒哒的声响,就像是交响乐团在演奏。
父亲回来时已经入夜了,他戴着斗笠披着蓑衣,蓑衣上还不断滴着雨水。
“爸,你回来了!”男孩带着喜悦问候自己的父亲。
父亲似乎有点不高兴地点点头。
母亲问他:“吃饭了吗?锅里还有。”
“吃过了,你给我拿点钱来。”
“又要拿钱,你是不是又打牌赌钱输了?”
父亲没有回答,而是兀自向卧室走去,母亲开始哭泣,卧室里很快传来父亲翻箱倒柜的声音。
等到父亲从屋里出来时手里已经有一碟柔腻了的小额旧钞票,母亲看见了就冲上去抢钱,父亲却一把将母亲推倒在地。随之打翻的那些接漏雨的器物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有的瓷碗摔碎了,水流了一地。
母亲坐在地上哭泣,衣服裤子都打湿了。男孩急忙跑过去扶她起来,母亲便抱着男孩大哭,男孩于是跟着她哭。
泪眼朦胧中男孩看见父亲红着眼走了。
男孩的父亲和母亲总是会因为赌钱的事情争吵,有时候还会大打出手,这让男孩十分讨厌赌博,然而父亲的赌性似乎已经深入骨髓,无论母亲如何做他也不曾改好。
房檐上尽管还滴着水,屋外的雨却停了,不远处有狗叫声,仅有一两户人家闪烁着灯光。
男孩看着煤油灯光里不停闪烁着的火苗,以及那无惧生死的飞蛾不断扑到玻璃灯罩上去,男孩不明白无论是火苗燃烧,还是飞蛾扑火,都是出于本能。
火苗疯狂地燃烧自己,飞蛾又疯狂扑向火苗赴死。
男孩回过神来继续在窗台灯光下写作业,母亲则在他身旁缝他穿越荆棘丛林时破损的久衣服,上面点缀着好多个这样缝制出来的补丁。
窗外有昆虫在叽叽地叫着,很多年后男孩才知道父亲那一晚拿了钱去给姐姐做路费到外地去打工,以致于后来家里供男孩念书的钱基本都是姐姐在外地辛苦打工挣的。
小山村中咯咯咯咯的公鸡叫声此起彼伏,男孩平淡的一天因此又一次拉开序幕。
每当听见公鸡打鸣声,男孩就要整装待发去读书,红领巾、绿书包,以及衣服上面新增的补丁,还有那破旧鞋子上面也有一块块补丁。下雨天男孩是不穿鞋的,不过昨夜已经下过雨了,所以男孩认为今天白天不会下雨。
其实男孩知道还有一个原因使他今天穿鞋,因为如果他再光脚去上学,那位新来的年轻女老师恐怕又要让他穿她的女士棉鞋。男孩心中虽然对她有无限感激,但是幼小的自尊心却不想接受任何人的帮助,而那时男孩并不觉得光着脚丫可怜,但是却有这样奇怪的自尊。
“云儿,今天这么早去上学?”母亲还在烧火做饭,男孩却要出发了。
“嗯,我答应了老师再也不迟到。”说完男孩就上路了。
“吃完早饭再去,来得及。”母亲追出来喊道。
“我这里有土豆,路上边走边吃。”
母亲为男孩整理红领巾,然后轻抚他的头发。
“去吧,放学早点回家,别在路上贪玩。”
“知道了。”
男孩在清晨的山路上奔跑着,不时惊飞几只同样早起的小鸟。
路上碰见同班同学许松,他关切地问男孩:“你昨天没事吧?”
“没事呀,怎么了?”男孩望着这个和他一般年纪一般身高的同学问道。
许松平时不怎么引人注目,他穿戴是整洁的,和男孩同样的红领巾和绿书包,不过他穿着一身白衬衣和呢绒外套,还有一条牛仔裤是难得一见的,最让男孩羡慕的是他那双黄面黑底的牛皮鞋,看上去非常结实,男孩心里默默猜想这样一双鞋子穿起来一定十分舒服。
“没事就好,我昨天看见王瑞和几个高年级的学生跟在你后面。你得罪了王瑞可要小心点,他和他哥哥都是学校出名的恶霸。”
许松这么一说,男孩才想起来王瑞这件事情,男孩总是这样粗线条,很多恩怨他都是过夜就忘得一干二净,典型的不记仇。
“没关系,我跑得快,他们追不上我。”昨天能够成功逃脱让男孩平添了一些自信。
“好吧,可别大意了。”许松见男孩不以为然的样子好心提醒道。
“嗯,谢谢你提醒!”男孩向他点头致意,心中已经暗自将许松当作是朋友看待了。
“甭客气,咱们班的同学都不喜欢王瑞,他还经常欺负女同学。我其实早就看不惯他了,要不是他哥哥打架厉害,看我不抽他丫的。”许松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颇有几分梁山好汉的风采。
“哈哈,我也不喜欢他。”
“对了,昨天成老师找你干什么了?”
“哪个成老师?”
“你看,这就不够朋友了吧。还有哪个成老师呀?就是新来的那个年轻漂亮的女老师,我看见你昨天跟她去办公室了。”
“没什么,老师看我没有鞋子,就把她的鞋子给我穿,我这个人其实不喜欢穿鞋子。”
许松看了一眼男孩脚上充满补丁的黄胶鞋。
“我也不爱穿鞋子,我妈非让我穿。”许松不经意地显摆了下他的那双牛皮鞋。
男孩和许松就这么一路聊着进了三年2班的教室,其他同学们都到齐了,成老师正拿着点名册点名,男孩暗自庆幸今天并没有迟到。
“今天都到齐了,大家开始朗读课文吧。”
望庐山瀑布.李白.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今天男孩意外地放声朗读,一直读到学校的钟声咚咚咚响起。
“好了,同学们,下课吧。”
等男孩把书收起来时王瑞向着他走了过来。
“你小子昨天跑得很快呀。”
“谁在说话?有人在说话吗?”
周围的同学都被男孩的神情给逗笑了。
“草,你知道我哥是谁吗?”
“糟了,你哥不就是...是,是谁呀?”
男孩说完大家又是哄堂大笑。
“好好好,放学你就知道了。”
王瑞说完向教室门口走去,路上还冲撞了一个女同学。
同桌赵敏提醒男孩说:“他哥哥就是六年级的王杰,听说他哥哥连镇上的初中生都敢打。”
“我不和他们打架,我打不过他们,他们跑不过我。”男孩颇有自信地说。
赵敏对男孩点点头,然后开始削铅笔,她其实是一个不爱管闲事的女孩。
上午的课间时许松偷偷告诉男孩说:“我看到王瑞找他哥说了什么,他哥就叫了几个高年级的学生,好像说放学后要收拾你。”
“我去找老师告他们去”这是男孩可以想到的解决办法,很快他就知道最终他要依靠的还是自己仅有的力量和智慧了。
“你傻啊,你告他们什么?他们现在又没有找你麻烦。”许松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那怎么办?”男孩已经把许松当作是自己的军师了,他不仅打听情报,还出谋划策。
“你下午最后一节课让赵敏给你请假,你提前回家,他们就找不到你了。”
许松讲完后对自己的策略很自得,男孩并没有更好的想法,于是就只能照办。
所幸王瑞他们那天果真是没有抓到男孩,他们还在上课时,男孩已经在山上采摘野果吃了。男孩之所以要在山里厮混,是怕回家太早父母追问原因,男孩家里贫困,他觉得即使把王瑞霸凌的事情说出来父母也不见得可以帮自己解决,却又平添他们的担心。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男孩回到家里,看见父亲正在修理锄头。
“爸,你回来了。”男孩感觉父亲有些不一样了,至于是哪里不一样他又不能说清,只是纯粹的感觉。
“嗯,快吃饭吧。等下我带你去挖红薯。”
“哦,妈去哪里了?”
“你妈去割草了。”
男孩从锅里拿出来饭菜,吃得很慢。
“我做的菜不好吃吗?”
“好吃,就是不饿。”
“你在学校吃东西了吗?”
“我在路上看到一颗野果树,摘了好多吃,我书包里还有,就是有点酸。”
“拿来我看看。”
男孩从书包里拿出来一些野果给他看。
“这是山柿子,还没有熟。”
“哦,怪不得有点涩。”
“放在灶台上烘干就不涩口了。”
男孩按父亲说的把山柿子全部放在灶台周围烘干。
饭后男孩跟父亲一起到地里挖红薯,男孩把红薯的藤割了放在竹篓里,父亲用锄头刨出红薯来。这个时节正是收获红薯的时候,红的、白的,可以生吃,也可煮着吃,烤着吃,更多的时候是用来喂猪。
“爷俩儿挖红薯呢?”男孩正在专注割芍藤时听到李大爷的声音。
“是,李叔吃了吗?这是要去哪里?”父亲停下手里的活儿和李大爷攀谈。
“李大爷。”男孩兴奋地和老人打招呼,有时候在山上干活是寂寞的,就盼着能遇到个熟人聊聊天。
李大爷手里拿着砍柴刀,和颜悦色的样子。
“哎,好孩子。我去山里砍柴。”
“那您得小心点,听说山里有头熊。”
“真的?我还没有见过熊长什么样。”
“孩子,可别碰见那熊,熊立起来一巴掌可以拍死一个人。见到了也别怕,你站着不动它就不敢惹你,你等它走了你再走。”
“那您要小心点。”男孩听了不由得要为这个老人家担心。
“放心吧,熊出没的地方有痕迹,我碰不着它。你们忙着,我得趁天黑之前回来。”
“好,您慢走!”
男孩和父亲目送李大爷唱着山歌进了山里,直到拐过山梁他们才又继续挖红薯,男孩隐约听见李大爷的山歌里唱着红色的游击队。
晚饭的餐桌上少不了红皮白肉的红薯,尽管换着花样做了,不过男孩还是更愿意吃土豆。
“爸,我听说陈二狗家买了电视机,熊猫牌的,我想去看看。”
“嗯,等到星期天带你去看。”父亲如此说了男孩就立即记住这个约定,要到日子之前还会再提醒他。
“好好读书,等你长大了也可以买电视机。”母亲继续说“你爸爸就是书没读好,你看你陈叔就是书念好了才当的村干部。”
“尽说这些没用的,你不是也没念好么?”
“我哪里是没念好,那时候家里穷,我要是念书,你舅舅就没钱念。妈那是为了你舅舅能读书,才没念的。”
“那姐姐呢?姐姐是不是跟妈一样?”男孩想起辍学的姐姐,他从小就被教育要好好读书,然而自己念得太好了,姐姐就没有念了。
“吃饭,吃饭,吃完早点写作业。”父亲终止了话题。
晚上男孩梦见姐姐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那里高楼大厦,和大山比起来显得繁荣昌盛。
第二天男孩在去学校的路上刚转过山路口就被一群人围住了,其中就有王瑞和他哥哥王杰,男孩根本没有多余的反应时间逃跑,一群人冲上来对着他拳打脚踢,男孩尝试反抗了几下,但是很快就被打在地上抱着头。
也不知被打了多久,直到男孩听见有人说:“好了,别打死了。”
等那几个人停下来,男孩感觉头昏脑胀,周身都在疼,而王瑞的哥哥王杰就站在他面前。王杰和王瑞长得有几分相似,整个人阴恻恻的,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就这么看着男孩。
“你说你何必呢?昨天就是想找你说说话,你跑什么跑?现在满意了?”
男孩被打了,被打得无话可说,怪只怪自己太弱,所以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王瑞却耀武扬威地走过来,对他哥讲:“哥,我想看他哭”。
“只要不弄出人命,你想怎么都行”。
王瑞蹲在男孩面前,男孩的自尊心让他扬起头看着王瑞,心里面对王瑞感到不耻,因此不愿意对其低头。
“嘿,你还敢瞪我,我让你瞪,我让你跑……”
王瑞一巴掌一巴掌扇在男孩脸上,渐渐打出血了,男孩极力忍住不让自己流一滴泪,实际上他做到了,保持心中的憎恨让男孩无法流出眼泪来。
“差不多行了”王杰不赖烦地说,在他看来,打男孩这样的弱者并没有意思。
“这小子真倔,欠收拾!”王瑞一边说一边继续扇男孩耳光。
“差不多得了,走吧。小子,听好了,你要是敢告诉学校老师,我会让你加倍难受。明白吗?我们走!”
王杰不愿多看男孩一眼,说完就起身走了,王瑞临走还狠狠踢了男孩一脚,几个人很快就走没影了。
男孩从地上爬起来,往地上吐了一口血水,然后往学校走去。
等到了校门口,男孩却不想进去,于是又转身往小河走去。走到河边,男孩看着河水里的倒影:一个弱小的自己。
男孩暗中告诉自己:要变强,强到没人敢打自己。
他蹲在河边,然后用河水洗脸,冰冷的河水浇在脸上使男孩清醒,同时让伤口发疼。男孩忍住疼洗干净脸,又浇水擦拭衣服上的泥,最后在河坝里寻了一块趁手的鹅卵石放在书包里。
等男孩走进学校,校园里的学生们还在晨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这大概是因为除了男孩自己,并没有外人在意,所以他手里紧紧拿着的,隐藏在书包里的那块鹅卵石,它带着冷意。它在告诉男孩什么,它是一块石头,除了冰冷,什么也没有。
男孩带着冷意走进教室,充耳不闻朗读声,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噗通噗通噗通……越跳越快,越跳越响。
男孩慢慢往自己座位走去,右手放在书包里,紧紧抓住那块冰冷的鹅卵石。
走到王瑞后面时男孩停了下来,他心里有一个想法,一个非常疯狂的念头,他想把鹅卵石砸在王瑞的脑袋上。
男孩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从胸口跳出来了,这时他意识到成老师在讲台上看着他,当男孩看向讲台时成莉和他四目相对,男孩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这恐慌让他松开了手里面冰冷的鹅卵石。
男孩继续向自己的座位走去,坐下来,右手从书包里拿出来,是一本书。书封页的旧报纸烂了,心脏跳动声慢了,读书声渐渐盖过心跳声。只是这书读的有些心不在焉,直到咚咚咚的下课钟声响起男孩才回过神来。
后来男孩浑浑噩噩地继续读书,直到某一个夏日,学校里议论纷纷,说是学生下河洗澡淹死了,其中就有王瑞的哥哥王杰。那个时候男孩已经不恨他们兄弟俩了,只是他书包里总是藏着那块鹅卵石,它时刻提醒男孩要自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