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贺青衫背后的万丈愁思

作者:是非客,来源:唐诗宋词古诗词(ID:tsgsc8)

01

元和八年(年),李贺归居昌谷的第二个年头。不知为何,他忽然就喜欢上了自己一个人坐在窗前,面朝西边的远山发呆,似乎只有这样,这个24岁的青年才能忘记当年流落长安,而不为人知的种种不甘。

他适才得到来自帝都长安的消息,自己的恩师韩退之凭一篇《进学解》,颇受宰相器重,一任史官修撰,再度成了当代的红人。李贺转过身,嘴里喃喃地念叨些什么。想来又是些幽怨愁苦的句子吧,来自巴蜀的小书童如是想到,他把熬好的药端放在书案上,刚欲嘱咐自家先生服用。一转眼间却见他已兀兀然站起,瘦削的身子骨像极了一节枯干的木柴。磨墨,提笔,宽大的蓝布衫向两侧铺成千顷波涛,瞳瞳如血,云雾腾升。

书童不知道为什么,写作时的先生,总使他联想到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焰,每一缕火焰都不住地向上伸展,扭曲,舞动着,似乎照彻苍穹,似乎要将世间一切不平之事物毁坏。尽管他已然病入膏肓,书童默默地从南园走出,行囊里是李先生赠与他的一串铜钱和几联五言诗。我将南下潞州,你可离去,先生如此交代。

书童突然觉得行囊好重好重,一如先生的药罐一样,塞满了昨夜吟就的残句。他不由得忆起了一年前方归的先生,说什么家乡的风物是难得宜人的东西,看到了使人心旷神怡,而这样的感觉,上一次还是……

02

上一次还是初入长安,骑着驴,打点着书简昂首入了长安的朱雀门,迎面是混杂落花的春风,浩浩历史人烟里窥见多少英雄豪杰。少年得志的长吉丝毫不怀疑这一点,他理所应当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这一想法自十年前韩退之读罢《高轩过》惊愕异常的眼睛里悄悄生出,至今已深植长吉心中难以撼动。其信念之坚定,以至于当“年未弱冠”的他乍闻父亲晋肃死讯时不是抱头恸哭,而是慨然归故,服丧三岁,誓报先考未竟之志。

轻轻翻动泛黄的史书,青年的长吉我们实在有些熟悉,半个世纪前高唱着“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漫游华夏的李白是这样,溯回七十载背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之句于齐赵挥洒汗水的杜甫也是这样……不须笔者举出诸多例子来,我们也知晓,那是华夏上下五千年文人的通处,是中华少年一贯向前的雄风,或是扬葩振藻,或是欢歌纵马,不变的唯有气贯长虹的心气,永锐进取的态势和天下为公的家国情怀。

我们不由地想,如果历史不翻页,长吉留在这一刻,该有多好。然而历史容不得假设,长吉终归是失了志。元和二年(年),河南府试考场上,长吉挥挥洒洒,一篇《河南府试十二月乐词并闰月》脱稿而出,时任主考官的韩愈毫不犹豫,“放他出一头”,为这一刻,他和长吉一样等了很久了,他们实在有种惺惺相惜的感受。

就这样,一举获隽的长吉年底即奔赴长安应进士举,久负盛名的他春风得意,对即将到来的大劫毫无防备,这也不能怪他,历史翻翻覆覆,世事浮浮沉沉,多少倒在褶皱中的英杰们怎会预料到它的走向呢?

得知李贺因犯父讳而终身不得参与进士时,韩愈义愤填膺,他知道定是那些心怀嫉妒的小人作怪,但那自春秋公羊氏制定的三大避讳准则千百年来就如同一套镣铐般,担当世俗巨手的利器,毁坏无数文人的前途。即使是名盛一时如他,精心撰写的雄文《讳辩》也难以避免成为时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一时间流言蜚语飞遍了京城的角角落落,针对文章的攻击不绝于耳,素以雄辩称名的文章大家长叹一声,名讳事件最终以李贺愤离试院无缘仕宦而告一段落。

“卿卿忍相问,镜中双泪姿”,写罢《出城》,长吉心灰意冷,他不知道自己要如何面对爱妻满腹忧虑而又不忍相问的神情。从铜驼到三秦,自长安归洛阳,一路无非是“生世莫徒劳,风吹盘上烛”,“不见清溪鱼,饮水得自宜”之类的强颜欢笑,落寞往返的长吉,可惜他是中国古代的一个文人,辉煌着而无力着。

然而事情终于是有了转机的余地,在洛阳仁和里坊的宅院里,长吉从前来访慰的韩愈眼里捕捉到了一丝微渺的希望,自己是李唐皇族的宗亲后裔,又有朝廷当红翰墨韩愈的推举。他久违地双眼放光,高举酒杯与师友一饮而尽。

次年五月,长吉背着行囊,再度骑驴入了长安的地界,他突然觉得长安的路是如此坎坷不平,他再难踏出一步来。一切如同走流程般,众人推荐,考核,父荫得官,官名奉礼郎,一个他遍翻官职名册才在最后一行看到的芝麻小官。

长吉不悲不喜间忽然想到了他已经去世多年的母亲王氏,正是有了那个坚强女人的支持与理解,他才能在“白日长饥小甲蔬”的饥寒岁月里勤学苦读,化“长指爪”的残缺为“疾书”的绝技。可现在,自己只留得“长歌破衣襟,短歌断白发”的落拓情怀,好不容易得到的官职也不足以支撑宏大的理想,又恰逢家中来书言爱妻卧病在床。思乡念亲的儿女愁情,壮志难酬的家国之恨,纠缠交织在一起,在胸腔里翻滚,灼热。长吉自小便体弱多病,又如何经受得起此等煎熬,他只有纵马出游,酩酊度日。

但从后人的眼光考量,我们却又不得不承认长吉“劳落长安”的三年将他的创作生涯拔上了一个全新的高度,由于奉礼郎是闲职,他凭空多出了不少深入民间的时候,于是杜子美的沉郁顿挫并着李太白式的浪漫一齐出现在了这位天才的诗人笔下,长吉也终于能在笔耕墨耘里找回他自垂髫时便养成的赤子情怀,只不过与当时“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的一意孤行相比,他的歌行多出了更多现实主义的意蕴。

面对藩镇割据的祸国殃民,他提笔立就,“长戈莫春,强弩莫抨。乳孙哺子,教得生狞”;目睹贵族官僚的腐朽骄奢,他挥墨如剑,“芙蓉凝红得秋色,兰脸别春啼脉脉。芦洲客雁报春来,寥落野篁秋漫白”;道逢贪官污吏的横行不法,他援管题诗,“会待春日晏,丝车方掷掉。越妇通言语,小姑具黄粱。县官踏飨去,簿吏复登堂”。

当然,李长吉还是李长吉,他仍能行云流水,摇落间写出“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的荦荦奇句。当心中苦难决堤时,他仍选择以纸笔作抗,“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大唐三百年间,始于李太白的浪漫主义大纛,无声无息间由长吉接过了手,自此“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长吉以他绮丽诡谲的想象、诡丽魔幻的词藻和刻意创新的章法,重新震慑了沉寂许久的大唐诗坛,令人惊呼唐韵未死,万仞再崛。

然而,长吉的身体愈来愈差了,经年累月不得志的惆怅,对国家前途的忧虑,个人和国家层面的愁绪合二为一,给了这个年过二十便两鬓斑白的青年最后一击——长吉病倒了,他也终于决定离开长安了,这个盛满了他无尽期许与无尽愁情的地方。他看着街上喧哗的人群,感叹这里不属于自己。这些可以从他一首名为《崇义里滞雨》的诗中可以看到:

落莫谁家子,来感长安秋。

壮年抱羁恨,梦泣生白头。

瘦马秣败草,雨沫飘寒沟。

南宫古帘暗,湿景传签筹。

家山远千里,云脚天东头。

忧眠枕剑匣,客帐梦封侯。

曾经那个“少年心事当拏云”的青年已然不见了,透过历史的书页,我们看到的只是一个瘦弱如枯草,落魄到唯有在梦中实现自己封侯梦的可怜人。他终于离开了,离开了长安这座伤心之城。骑着陪伴自己多年的老毛驴,他甚至都没有回头看一眼,落日辉映下的庞大城池,悄无声息地覆满了神秘的黑影,垂垂老矣的长安也没有什么能送给长吉的了,它古老的城墙将在73年后的一场大火中化为灰烬,领头的人叫做黄巢,他也是个落魄文人,不过他父亲的名字不犯讳。

03

书童打开了行囊,先生赠给他的两首五言赫然映入眼帘:

虫响灯光薄,宵寒药气浓。

君怜垂翅客,辛苦尚相从。

巨鼻宜山褐,庞眉入苦吟。

非君唱乐府,谁识怨秋深。

——李贺《昌谷读书示巴童》

“非君唱乐府,谁识怨秋深”,书童一知半解地念叨着这两句诗,为什么怨呢?模模糊糊记得先生的父亲名晋肃,与“进”同音,犯了唤做“嫌名”的大讳,做不得官,好不容易进了天子门下,又只是一个小小的闲职,浑浑噩噩回了家。既然这样,安安稳稳过日子不好么,还要去争什么呢?

不懂,书童摇了摇头,挑夫,农民,甚至几个锦袍的士大夫都是这样,对着长吉摇了摇头。诗歌崇拜的大唐王朝,甚至没有几个人理解长吉,对于一个诗人来说,唱破了喉咙也没有人能和上一句半句,是何等的不幸。但这正是这不幸,诗人浸在其中,方能酿出几个传颂千载的名句来。书童摇头,不懂,他不知道,自己的先生踽踽独行在迷雾中,身躯却愈加伟岸起来,他已悄悄地完成了一次伟大的升华。

亲眼见证这次升华的人物屈指可数,但其中有一位的眼光炽烈非常,此人便是古文运动的倡导者、唐宋八大家之一的韩愈韩退之。此刻,他正轻轻抚摸着适才获赐的绯鱼袋,再一次感叹起世事的无常、人心的不古和文人们行文时绮靡的风气来,念念叨叨间,少年长吉的聪慧过人便又在眼前浮现开来,他不自觉地吟起了《高轩过》中的句子,“二十八宿罗心胸,九精照耀贯当中”,如此气魄,直追盛唐。

捋一遍胡须,韩愈又想到当时自己为长吉作《讳辩》时的情景,久处晦暗的朝堂之上与一众小人为伍,他实在太渴望一个有才有志的青年能在自己跟前,聊一聊天,喝一喝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但想终归想,韩愈明白,他只是太为长吉惋惜了,所幸他阅览长吉羁留长安的诗作,得益于他能熔铸古人意趣,自出机杼。尤其几个精警奇峭的句子,他甚至都自愧不如。想来自己作诗尚“奇”,门下出了李长吉,竟不禁自欢欣鼓舞起来。

可是长吉到底是吃了世俗的苦,他与自己擦肩而去,独面整个时代的黑暗,心神恍惚,才迫被吟就了那许多魑魅魍魉的语言来。几声喟叹间,韩愈不自知地将师恩尽到了最后一刻,他的后生兼小友,李长吉,在荆棘横生的漫漫求索路上才不致失却了人情的温馨,而真正沦为一只鬼。两人师友的佳话,亦成功在漆黑丑陋的历史中大放光芒,让我们在那段惯于压抑人性的时间中窥见一斑亮色。

04

再话长吉,不死心的他已然踏上了前往潞州的道路,他取道宜阳、洛阳,经河阳,入太行,过长平、高平,终于在深秋见到了韩愈的侄女婿,时任潞州节度使属官的张彻,长吉心中再次燃起了仕宦的火焰,那火焰是如此诱人,以至于千年来无数豪杰义士竞相奔赴,为我们留下了无数个遗憾和无数个传奇。

长吉经过张彻的举荐后做了昭义军节度使郗士美的幕僚,然而他亦并不见重于后者,滞留两年后即南下和州访十四兄。期间昌吉留下了他最负盛名的组诗《马诗二十三首》,其五尤见长吉心境之凄苦:

大漠沙似雪,燕山月如钩。

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

长吉一生便如同这匹孤独的骏马一样,茫茫沙砾,弯月寒沙,独自徘徊,独自呐喊,无人回应,无人理会,只是留在青史中供后人瞻仰,徒换得几声叹息。

说回长吉,就在他抵达十四兄所在的蔡州后不久,时据守蔡州的吴元济起兵叛乱,在兵荒马乱间昌吉的回乡之路受阻,不得已游历江浙一带。扬州,南京,一座座繁华奢靡而又苦大仇深的城池,既年轻又年老的诗人手指轻轻划过,撷来城中最美的一枝花来吟咏成篇,他不知道的是,一年之后,他将和这些美丽的城市共同堙灭为尘土,待后人一点点挖掘、感叹。

南游并没有为长吉留下什么美好的回忆,他唯一有些印象的是嘉兴的苏小小墓,在那里,他似乎见到了那位南齐时期的著名歌妓,仅仅活了20岁的聪慧有才思的歌妓,借由她美丽的生平,长吉亦升发出几行美丽的文字:

幽兰露,如啼眼。

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珮。

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

西陵下,风吹雨。

——李贺《苏小小墓》

这实在是一段可爱的想象:散发出阵阵幽香的兰花,如小小泪眼般忧伤的露珠,风中摇曳的野花,遍布坟头的细草……

所有凄迷婉转的意象共同构成了这部好似来自幽冥的挽歌,长吉也好像找到了自己的知音,他坐在墓前,日出到迟暮,一言不发,便是倾诉心事最好的方式。从少小的机敏过人、名动乡里,到在长安的怀才不遇、借酒浇愁,远到塞北大漠,近如烟柳画桥,大大小小的事物一股脑地从心底溜了出来……长吉得了片刻的慰藉,他起身鞠了一个长长的躬,迈上了没有归处的回乡路。

元和十一年(年),李贺在昌谷的家中病逝,我们实在无法想象那最后灰暗不堪的时日里长吉究竟是怎么度过的,他在整理自己的诗作时是否已经做好了安静死去的准备,他是否会想到自己离世后作品受人追捧?这些问题的答案自然已经无从得知了。我们唯一可以知晓的是,诗人李贺,他带着他的诗歌去追随他一向敬仰的神鬼去了,只留下一身谜影待后人猜想。

在《李长吉小传》中,李商隐颇费心思地杜撰了李贺离世时的场面,尽管它看起来更像是一篇神话,但也正因为是一篇神话,李贺的生平才圆满了起来,一如他“诗鬼”的称号,令人捉摸不透,捉摸中透:

长吉将死时,忽昼见一绯衣人,驾赤虬,持一板书若太古篆或霹雳石文者,云:“当召长吉。”长吉了不能读,欻下榻叩头,言:“阿弥老且病,贺不愿去。”绯衣人笑曰:“帝成白玉楼,立召君为记。天上差乐,不苦也!”长吉独泣,边人尽见之。少之,长吉气绝。

-作者-

是非客,原名肖泽宇,河北某校学生,爱舞文弄墨,附庸风雅。素怀大志,素不得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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