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老屋前的三角湾
◎范立才
在南山公园人工湖北沿,身子探进湖面的那棵垂柳旁,伸手欲折一截柳枝做柳笛。看着脚下的水面,眼前倏忽映出了66年前的那个晌午,我扯着柳枝掉进了三角湾里的情景。
也是这个春意浓浓,阳光和煦的时节。三角湾南沿的一排垂柳泛满了绿,纤细柔软的枝条密密匝匝,相互簇拥,一根一根倒垂着,如同美丽少女的披肩长发。一朵朵鹅黄色的嫩芽,像刚破壳出来的雏鸡的小嘴,镶嵌在枝条上,如一串一串的小灯笼,在微风中荡漾,奏起一曲又一曲飘逸的音符。
当中一棵累弯了腰的老树,向北斜躺在水湾上,摇动的枝条轻轻抚摸着平静的水面,画出一个圆连一个圆,缓缓地伸展,向四周散开。
那天,我正在吃晌饭,忽然听到街上有柳笛的哨声,魂一下子就被勾了出去,没等满嘴嚼着的地瓜干吞咽下去,一个箭步跳过门槛蹿了出去。只见我的几个开裆裤伙伴,正在水湾边上弄柳笛呢。有的两手攥着半截柳条来回扭动,有的在用铅笔刀削哨嘴。小五子已经做成了,正在那儿使劲地鼓着嘴吹,只是不着调,就像是草驴求爱的叫声:啊呃啊啊呃啊……
去年,我刚学会了做柳笛,正想大显身手,可一眨眼的功夫,时节就溜过去了,柳枝都冒出叶。早就惦记着今年一定要做一个长而且粗的,能吹出唢呐的那个音调来。
跑到几棵树下,大凡我们小孩能够着的枝条,已经都被伙伴们折完了,唯有斜躺着伸进湾中的那棵老树,没有人折。我站在老树前,平平心,静静气,慢慢地走上树干,平衡着左右晃动的身子,一脚跟着一脚地向前挪动着,待踏上离湾沿两米多的一根碗口粗的树杈,伸手去扯枝条的瞬间,“咔嚓”一声,枝杈断了,我“哎呦”的惊叫声尚未飞出嘴巴,便立式跳水般地掉入了湾中,刹那就沉入水里,淹没了头顶,穿着的夹袄被水浸透,拽着我向下坠……不知过了多久,感觉有一只手托着我的脚向上推了一把,我一下子就冒出了水面。那时我还不会凫水,拼命地脚蹬手抓,在湾里扑腾着。几个伙伴吓得边跑边叫“救命啊!”一溜烟不见了踪影。待到大人们赶来,我已经抓着了湾里洗衣裳的大石头,连呛带喝装了一肚子的湾水,正向外吐着。他们边拉我边说:“水还这么凉,不会凫水还扑弄着上来了,你的小命还挺大的哈!”爹把我抱回家,脱了衣裳,擦干了身子,我打着哆嗦躺在做晌饭还热乎的炕上,娘给我盖上两床被子,又喝了一大碗平时捞不着喝的加了红糖的姜汤,呼呼地睡了一大觉。傍黑醒了,跟没事一样,又跑到湾南沿那棵柳树下折了几根枝条,做了粗、细、长、短四个柳笛,轮换着吹起来。正洋洋得意地显摆着,突然被我娘从后面一把揪住衣领子,连提溜带拖拉拽回了家。“叫你不长记性!”饱饱地吃了一顿笤帚疙瘩。尽管腚和脊梁被打得又肿又痛,幸运的是那四个柳笛被我双手捂在胸前,一点也没受“伤”,第二天又响在了大街上。
水湾在村子的西头,东西长近30米,南北宽也有15米,是等腰三角形,顶角朝东,正对着村中间东西向的大街。我们都叫它三角湾。大街向西到了水湾,就顺着顶角岔开两条路:一条向西南周家庄、胶东镇方向;一条向西北小半窑、胶东火车站方向。水湾的西边是四爷爷家一栋坐北朝南带院的六间大瓦房。院子前面有一个大菜园,菜园的东南西三面有一圈大杨树和灌木,形成了一道密实的绿色屏墙,把整个菜园和院子围得严严实实。其中有一种灌木上结着不少果,很像是橘子,可树枝上有很多扁平的刺,扎人很厉害,我们在那儿用夹板夹乌,经常被扎得手上出血,有时把衣裳都挂破了。有一天我们用铁丝弯个圈绑在蜀黍杆上,悄悄去到园外边,套着果子向下拽,弄了不少,找了个隐蔽的地方,要好好过个吃橘子的瘾,费了好大的劲剥开皮,里面没有橘子瓣,干脆就下嘴啃里面的肉,好像是谁下了口令,我们不约而同“哇哇”地叫着,边蹦哒边吐。这果又酸又涩也苦,还有股臭味,根本就不是人吃的东西。后来,四爷爷的大闺女范素花姑姑告诉我“这种树它长在南方就是橘,生在北方则是枳,咱们当地都叫它臭枳,果是不能吃的,弄不好还会中毒的。”
水湾的东北角有个比较缓的斜坡,每年等不到蛙鸣蝉噪的时节,会凫水的半大小子们就急不可耐地从这里下去,显摆本事。我们那儿都是狗刨打扑腾,大贵和小墩子技高一筹,一个能举起两只手,只靠两条腿在水里踢腾,晃荡着身子都能把胸膛露出水面,他说叫“踩水”;一个能脸和肚皮朝上,平躺着漂浮在水上不沉底,他说是“仰胳浮”。他俩摽着劲,我们在上边打气加油。引逗得围着看光景的小嫚拍巴掌叫好!这越发撩起了他俩逞强好胜的劲头,呛几口甚至灌几口水都不在乎了。显摆完爬上湾沿后装着跟没事一样,其实眼泪都咳嗽出来了,肚子也鼓得滚圆的,我们瞅着空上去拍打一下,嘭嘭地响。虽然遭些罪,可精神上得到了“满足”。
水湾这个斜坡靠水的地方有两块大石头,看着有些年岁了,成年累月被衣裳揉搓和棒棰敲打,上面滑溜溜的。村西头的大娘婶子,还有大闺女小媳妇都在这儿洗衣裳。没人洗衣裳的时候,我们凫水累了,就爬上来坐着歇歇。特别是初夏,水还有点凉的时候,石头被日头晒得热乎乎的,坐在上面真舒坦。
记不清哪一年了,一天吃完晌饭,我们几个小子在湾里比赛扎猛子,看谁扎得远。街南崔家大婶来洗还没出月子的孙子的褯子(屎尿布),大婶把一块一块褯子在水里晃荡摆拉,不一会功夫,水面上漂浮着一层“鸡蛋黄”样的东西,随着她的摆动,一圈一圈地向湾里漂去。狗剩猛子扎歪了方向,从水里冒出来,正好顶了一头,憋着的一口气还没有吐出来,水和“鸡蛋黄”就顺着头发淌了满脸。他感觉跟平常不太一样,两手上下一摸弄,满手都是黏糊的黄东西,睁眼一看就嗷嗷地叫起来,爬上来扭头一看是他本家婶子,也不敢撒野,婶子忙不迭地给他赔不是。他呕吐着,没地方撒气,顺手抓起几块褯子使劲撩到了湾中间。好在吃奶的小月孩屎不臭,可它毕竟不是鸡蛋羹啊。狗剩还是蹲在那儿干呕了一会。我们几个伙伴帮他到湾西沿冲洗干净,都散伙回家了。
水湾还有一个重要的功能,就是供应着浇菜地的用水。村西头几十家的自留园就在水湾附近,种着各种应季蔬菜,从初春到秋末要种好几茬。男人们每天下晌放工回家,趁着老婆做饭的功夫,急溜溜地挑着水筲到湾里挑水浇菜。听大人说,傍黑浇菜最好,蔬菜能滋润一宿,第二天一头晌都支棱着。晌午日头晒得太毒,地面温度太高,如果浇菜,会把菜根崩断了。
12岁那年的仲夏,一个星期六下晌,没有课,我溜达到菜园,想拔棵葱吃。地有点干,使劲一拔断了,最好吃的葱白留在地里。我觉着自己已经老大不小了,就回家挑着两个水筲,到水湾里挑水浇浇那两沟葱。我学着大人的样子,把担杖压在右肩上,右手抓紧水筲的提手,把水筲伸到水里,憋足了劲,右手向上拉,同时左手向下压水筲,多半筲水就提上来了。紧接着把担杖换到左肩上,身子向左倾斜,左手把水筲压到水里,右手把住已经有水的水筲,左手向上一拉,顺势直腰用脖梗子把担杖挺起来,两个水筲就挑起来了。正得意觉得自己这个动作挺大人的,刚一转身没走两步,腿一软,打了个趔趄,连人带水筲一起滚了下去。幸亏被那两块洗衣裳的石头挡住了,才没有滑到湾里去。赶紧起来。伸伸胳膊,踢踢腿,没觉着哪儿痛。路过的本家小叔看着我狼狈样,笑着说:“看把你能的,还没有水筲粗,就想挑水,快家去吧。”可我心气高着呢,哪能掉价。重新拾起担杖和水筲上肩,这次只弄了小半筲水,防止打滑,我踢蹬下已经湿透的回力鞋,赤着脚一步一晃上了湾沿。一个来回掌握了要领,连着挑了四趟,把两沟葱浇了个满灌。我抠出那半截葱白,又拔了两棵吃了个痛快。一沟葱几棵是有数,平时俺娘不让随便拔着吃。这次,我感觉是劳动所得,也就不顾及了。
这是我第一次挑水浇园,累得够呛,可挺自豪的,挑着一担的成就感家去了。爹放工回家路过菜园,看见已经浇过的葱,还当是俺娘浇的呢。知道是我浇的后,嘴里说:“你身子骨还不硬邦,这些活等长大了再干。”可脸上显着不大常见的笑模样。
我们这帮开裤裆的伙伴,挑水都是从这个水湾学起来的。
我们村东头有一个长方形的水湾,比三角湾大了不少,四面都挺陡的。曾经淹死过人。三角湾也发生过多次不会凫水的掉进去,踩破了冻冻(冰)滑到窟窿里的,但经过扑弄,都能扒拉着爬上来,没有出过人命。
听老人说,三角湾有仙气。每年开春,经常能看见有鳖在湾里游荡,大都伸着头,在看人间的光景,有人一走近,它冒个泡就不见了。我们在湾里凫水,它就不出来了,从来没咬过人。
上世纪60年代初,有一年大旱,水湾见底了,生产队组织人把湾底的淤泥挖出来做肥料。好多人都围在湾边看热闹。可清理完淤泥,只抓了多半筲泥鳅,没有见到一只鳖。后来水湾又积满了水,鳖又在里面游荡。老人说,那是神虫,千万不要伤害它。
有一年,外村一个小孩跟着大人来走亲戚,看见湾里有鳖,拿起石头就打。被我们几个伙伴抓着揍了一顿,吓得哭着跑了,以后再也没见他来过。后来到周家庄中心小学上学,我俩竟在一个班,他还是副班长。我们都记得当年那个事,好在他没有为难我。
上个世纪70年代中期,我在26军干部处当干事,到即墨炮兵团考察干部,从团的干部花名册上发现有个老乡,而且还是当年的同学(军任免正营至副团职干部,花名册上没有副营以下干部)。他已经当了连长,还带出了军事训练先进连。见面后,方才知道,我俩是一年参军入伍,乘同一列闷罐火车到了烟台,分配在26军不同的部队。后来,他干到营长,因部队整编转业地方工作了。
我家老屋的前面是范兴武家。这前后两栋老屋,在我曾祖父辈上是一家人,前屋后屋是相通的。后来两兄弟分家,就把前屋通向后院的门封上了。家虽然分了,但两兄弟及后人的关系相处很好。范兴武和我是同年同月生,他长我一辈,我叫他叔。我从小就过继给大爷大娘来到老屋,没有奶吃,只能吃一些杂粮糊,时常饿得大哭大闹。范兴武娘,我叫二妈妈(奶奶),就心疼地把我抱回家喂我奶吃。长大后二妈妈对我说:都说有人干活肯出力,是拿出了吃奶的劲,你吃奶的劲能顶你叔俩,狼吞虎咽的,吃饱了也不松口,赖着就是不撒手。俩孩子吃一个人的奶总不是个事,没有办法,大娘只好把我又送回青岛,吃了我娘的奶。
上世纪80年代初,我任团政委期间,因老屋年代久远,实在不能再修补了,决定重新翻建。我安排爹娘暂住小叔家,可二老死活不愿意搬离,非要在老屋的院子里搭个窝棚守着不可。
那天晚上,坐在窝棚里,娘很神秘地对我说:“年夏天一个过晌,我在前屋门口和你二妈妈纳鞋底,一个中年男人背着个大书包从村西头过来,围着水湾转了一圈,走到我和你二妈妈跟前,说是要口水喝,听口音是南边的人。你二妈妈进屋端了一大碗水,他咕咚咕咚几口就喝完了,看样是没吃晌饭,你二妈妈又给了他几页晌饭吃的地瓜干,我家去盛了一大碗七七菜和着地瓜面煮的粥。他吃饱了,好一个弯腰谢谢。临走还说,大娘、大嫂,您这里以后能走出去两官,一个文的一个武的。那个人走后,在湾边树荫凉底下凉快的几个爷们嘁嘁喳喳地过来了,有说是看风水的,有说是国民党特务弄情报的(那几年,蒋介石正叫嚣着要反攻大陆。老百姓的警惕性还是很高的)。问俺俩他都问了些什么。俺说没问什么,就是来要口饭吃。”这个事,娘一直藏在心里,20多年以后才跟我说了。我说:“娘啊,那个人就是路过咱们村,渴了要口水喝,看您又给粥又给干粮,他是感激得说几句吉利话,叫您欢喜。”过后,我明白了,爹娘为什么不肯离开老屋,他(她)是要守住心里的那个念想和期待啊!
年清明节,我回乡给先人扫墓。范兴武叔安排在他女婿的今世缘大酒店吃晌饭。参加的有水湾西边那个大院子的范素花姑和姑父,还有我小叔家哥哥范立功等一桌子退休和在职的公务人员。席间,大家不免谈起了往事。范兴武叔说:“俺娘临走前,告诉我,那一年有个南方看风水的,和我还有你大嫂子说,咱老屋里能走出一文一武俩官。你看哈,前屋的我高中就参加了宣传队,年到县里参加会演,被县文化馆留下了,年转到县茂腔剧团,成为正式演员。”范素花姑姑接话:“兴武现在是国家二级演员,副高职称了。还是茂腔的传承人。”“我那不是官呀”。兴武叔是谦虚了。“在坐的数你官大,光皇帝就当了好几任。”立功哥呡了一口酒冒出了一句。兴武叔话题一转:“后屋的立才,年当兵,年也提了干部。俺俩一文一武……这不正应了那人的话了。现在俺俩都退休了,享受着这么好待遇,真得感谢那个人的吉言!”我说:“叔,那个人为了解决饥渴之急,是提前打听到了你哥叫范兴文,你叫范兴武,就是一文一武!其实兴文叔是咱们村的秀才,我打小就特别敬佩,他对古诗新词,张口就来,至今80多岁了,依然能出口成章。如果他走出去,会比咱俩走得更远。只可惜因病而耽误了他的前程。而我被老人家联想到了一起,纯属巧合了哈。咱们是赶上好时代了,遇到了好领导,应该感谢党组织的教育和领导的培养。”
满桌的人听了我俩说的故事,都开怀大笑。对老屋和三角湾沉入了深切的思念。
年11月21日,青岛胶东国际机场在我家乡破土动工。我们村连同周围几十个村为机场建设而被征用。庇护着范家几代人安康的老屋拆迁了,满盈着儿时诸多欢乐的三角湾不见了,一座现代化的国际机场平地而起,耸立在胶东大地上。
我心中的老屋和三角湾,过去,它滋润哺育着我们几代人安稳充盈的岁月;如今,它承载着中华民族腾飞的现代化胶东国际机场。
(编辑:高一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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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范立才,军休一兵,一介平民。军旅40年有余,排兵布阵,退休涉文学圈,码字造句。作品发表于《解放军报》《齐鲁晚报》《烟台日报》《烟台晚报》《前卫文学》《胶东文学》《烟台散文》等报刊。现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东省作协会员、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烟台市作家协会会员、烟台市散文学会名誉副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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